□黄凌霞

一

要是把故乡牡丹颜色的鹅黄

赠给梵·高，只一克重就可以啊

他的向日葵会燃烧得更彻骨

要是故乡牡丹的钙送给藤蔓

就让藤蔓脱去依附，洗净软骨

和基因里的耻辱

要是故乡牡丹的蕊制成

蜡烛，或者火柴

送给暗夜里漂泊的灵魂

那道路就会发生化学反应

二

在春的腹地

我们和牡丹隔着

一个谷雨

我们都在春的腹地，平原的腹地

这是一个城市的张灯结彩

也是每朵花的张灯结彩

在谷雨的曹州

花的曹州

看见她的七十二道街七十二眼井

青砖白墙 有亭翼然

看见她千年的怒号与梵音

黄巢的菊花 临济的禅

看见她的辽远与黄壤

最后一道弯的黄河与落日

看见她牡丹的前世与今生

沉香亭畔 《聊斋志异》

这里的青衣与水袖

人性与演义 世情与道情

这里的武术与义气

梁山不远 义气贯骨

这里的血性与酒，这里的血脉与河流

这里的故事与传奇

这里的风流与意蕴

这里的叶脉与骨骼

这些，都可浓缩在一朵花上，一棵牡丹里

天地一瞬就牡丹的花与叶这么大

一棵牡丹比人活得久

曹州百花园里那棵明朝万历年的牡丹

就是开花的三百朵的偈语

等你参悟

让一朵花，舒展在你的脊骨里

而不是内卷

我们要的是灿烂奔赴，无远弗届

三

想扶一下风里的牡丹，都显得那么谄媚

花的羽翼，等于历史的羽翼，就是

杨玉环衣袂的一块

到牡丹丛里，就像是探班

把生旦净末丑

分配给七个色系，怕分不公呢

红脸给赤色的牡丹

黑脸给墨色的牡丹

青衣给姚黄

绿色分配给绿林

要么是二哥秦琼，或者瓦岗寨的那些弟兄

曹州离瓦岗寨不远

那里有曹州的徐茂公、单雄信

都知根知底

丑角不丑，而是身段灵活

探班，我想找一棵，气质最像马金凤的

那一定是天地饱满，面如满月

在牡丹丛里，我不敢咳嗽，也不敢对着牡丹陈述

我该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访客？

是到这里探亲？还是拜访美

慢慢欣赏啊，就如阿尔卑斯山口的

这句提醒

美是需要钥匙的，这钥匙，是你的眼睛

也是你的心灵

这些牡丹，有着历史的风霜和新枝

如我们的民族

那些唐诗里的李白、刘禹锡们，那些古风、绝句们

那些暗香

那唐宋八大家里的欧阳修

只有看够了牡丹，才会与春风作别

我忽然觉得，这曹州的牡丹

她们的前生，真的是诗人和散文和哲学

我探班牡丹

正是季节的当好，举头天空岁月静好

我像是一个信使，不只是探班，而是给世人

一份牡丹的春风邀请函

哪朵花瓣不折成信笺

写上岁月的祝福？

四

探访牡丹，不可漏掉谷雨

这个节气

我们不但和牡丹隔着一个谷雨

我们和牡丹也隔着一个

唐朝

一朵花在唐朝可以和盛世嫁接

沉香亭牡丹的枝叶与春

把盛世抬高

抬到鸟儿翅膀的位置

抬到千年的历史都瞩目

到一朵花里，在曹州

我们住到一朵花里

她不是修辞里的牡丹

不在《全唐诗》里找

也不在《全宋笔记》里找

她只是这里的父老糊口的一种木本植物

一棵牡丹

就是一棵麦子，加上无数棵的麦子

再把颜色加上

父老们就像伺候麦子一样伺候牡丹

花农们用汗水与她们对话

父老们在土地上耕耘，收获

在花里老去，枯萎

但他们却让花安抚这片土地

牡丹，让这土地卑微的灵魂有了诗意的指引

花和人在谷雨的领地里，有了自己的领土

五

唯有牡丹这春天的宴席

才不会让你在春天失望

花丛中的蜜蜂

可以疗救，敷药，让你的伤悲

空出一半，剩下的

用牡丹花填满

花丛中的风

吹着你，环佩叮当像唐朝的风

把牡丹擦亮

会让你快乐提升一米

来吧，牡丹也会旋转

天空和牡丹，在你梦里会继续蔚蓝

继续旋转

你童年的穿梭、跳跃、叽喳

就是牡丹的留白

来吧，带上生活的倦容与一身的疲惫

和牡丹打个照面

你就会生出一千个春天

来吧，牡丹的山河就是你的故乡

流连忘返，不能自拔折身而归

也是一种美

六

一朵花里看世界

只对视一秒，人与花

就有一方会先柔软

然后马上爱上、粘上

谷雨时节，世界也会侧着身子

让自己的梦与牡丹相遇

牡丹，在众多的植物和花中

她就负责搬运美

写她的人，画她的人，唱她的人

在她的蕊中迷路

人在花中染色

变成了剔透的牡丹

人用剔透的牡丹爱着牡丹

牡丹成了人的整体

无论四肢

还是灵魂

牡丹就是用来爱的

你就是被牡丹用来疼的

大地需要一次相遇

人间需要一次必然

人与花，就是盛世的

一场剧目，在徐徐上演

叫醒的记忆

西台集落雨

每一滴都能让屋瓦再长一些

风把西台集的炊烟扶高

西台集落雪

每一片都能把屋瓦深埋一些

风把西台集的炊烟捋平

西台集的人出门会亲一下雨滴

西台集的人回来会抱一下雪花

雨雪早已躲在每一个人的骨头里

即使人老去，西台集骨头里的记忆

也会被叫醒

西台集无论怎样改变

雨雪都会按时造访

我就是那个从西台集出走的生灵

我返乡的时候会抱一下雪花，像

抱住了父亲

返回西台集

父亲最后一个离开西台集，像

屈辱的孩子被赶出家，废墟如

一处处暴露的白骨，大地沉默

拆迁后的故乡，依然是我的故乡

没有西台集的父亲，没有西台集的两个弟弟

没有西台集的我，和大多数人一样，

我们迁了爷爷太爷的坟，他们也离开了西台集

住了一辈子的爷爷太爷、住了大半辈子

晚年的父亲，住了四十年的两个弟弟

我们一起离开了西台集

我们都生在西台集，爷爷太爷都死

在西台集，我们不会死在

西台集，我们会死在对西台集的记忆里

让活着的为西台集招魂

让死去的走在返回西台集的路上

爝火

你种下的种子开始在地里醒来，分蘖

这是我必经的脱胎换骨

你的苦心做暗夜里的一丛爝火

照我熬过这越来越稀薄的幽暗黎明

你的话附在我的鬓间，踱步

升高我的眼帘

莫非灵魂还不够开窍

可我明显听到了你心底沸腾

血一般的呐喊

你读过的书我在温习

你留下的方程我还在演算

苦难，是一笔不须兑现的财富

趟着过去，领我走向明日——

你看到我的斑驳，能找到泪痕

让我与命运在纠缠中重逢

颤栗正像苏醒一样在夜里涌动

把孩子留给花朵

把构出的蓝图给它，就是

把脚板托付给大地，把旋律托付给嗓子

把弓托付给飞羽，把汗水叠加给汗水

把离开托付给妈妈

把溪流赠给遥远，把文字留给结构

把丑恶剔除人间，把收获留给耕地

把喜报留给泪水

把希望留给人间，把承诺留给自己

把孩子留给花朵

牡丹擦亮的这片土地

谷雨，谷得雨而生也

这是谷的雨，是种子的狂欢

一粒粒希望由此种下

寻找萌发

这也是牡丹带着花朵

跟着蜜蜂与蝴蝶

穿行阡陌纵横的雨

看到牡丹擦亮这片

摇摇晃晃的土地

我知道了颜色与富贵的含义

谷雨也是挥汗如雨

我想着这也是我播种的季节

我把汗水

播种在泥土里

播种了就会不一样了

布谷是古诗的常客，它催促

文学史也催促

大地上的田垄不闲

砚台和宣纸也不闲

每一次的希望都值得种下

说不定哪个瞬间

种子就会炸裂

不是每句诗都会被传诵

不是每个种子都被土地接纳

但布谷叫了

我不想误了农时，播种了就会不一样了

立春

把卫衣脱了，塞进洗衣机里

卫衣的匆忙

像一只撞向春天的灰鸽子

今天，晾衣架上衣服的寒气

会集体逃逸

书房里

我重新阅读朱自清的《春》

那些文字开始练习站立

我发信息问异地的朋友

融雪是否尝过

你眼角泪水的咸

能体会到你激动的心

而候鸟正丈量春天对你的问候

今天，大地和我的小城

也会脱掉卫衣吧

立春了

我要到田野

模仿荠菜如何在春天里漫步

曹州住到一朵花里